本文獲第一屆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 1998文建會策畫•臺灣大學主辦•聯合報副刊協辦 )
(並收錄於『智慧的天堂』第一屆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是一團火，熊熊燃燒……
那幅影像，彷彿是火神以高速頻率鼓動長舌，與黑暗
暢談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相較於火舌的興緻昂然，黑暗
則停滯於無交集的沉默。
驀地，火團產生奇異的變化，像墨汁裡攪入朱紅油彩
，形成無數圈暈紅，在廣袤黑暗中幻化為赤亮的渦流。接
著，渦流開始剝落，斷裂的碎屑飄成千萬枚著火的羽毛，
迴旋墜落地面。忽然，滿地光羽捲成匍伏的鳥形，光亮更
強了。眩目的光源內，蹲踞的鳥輕緩舒展頸部，猛然睜眼
，昂首長鳴；黑暗深邃，沁入心脾的嘶鳴震盪波詭雲譎，
隱現百年的淒涼。是傳說中的火鳥嗎？
火鳥深幽的眼眸攫獲我的身影，熟悉的軀體正竄動奇
異火苗。一陣奪目光亮襲來，火鳥拍擊雙翼，飛向晦暗蒼
穹，像一朵焚燒的蝴蝶蘭，更像一隻燃燒的孔雀，寧靜盤
桓弋航。輪船駛過水面激起萬千水花，祂飛經的路徑則抖
落滿地五彩繽紛的光羽。我走過去，準備拾起一枚原以為
應該熾熱溫暖的翎火；但就在捧起翎羽的剎那，一股彷彿
極地凍原的寒意卻讓我跌進了冰封萬年的無底深淵……
被鬧鐘吵醒。掙扎爬起，摸黑解決叫囂得逼人神經錯
亂的鬧鐘並扭開檯燈，一道刺眼的暈眩讓我的眼瞼反射性
闔上，頓時，我又跌回幽晦的黑暗。藉由透過眼皮晃動的
光熟悉照度，良久，我才張眼，多層紮套厚重的衣物，出
門走向學校。北台灣的冬天很難過，尤其深夜外出。欺人
的寒氣無孔不入地鑽咬骨肉，手上血液凝聚得發疼。十點
多，大部份學生早窩藏於宿舍，碩、博士班研究生陸續離
開研究室。四周陰森空蕩，相位雷達的低鳴貫穿校園，增
添幾許怪異氛圍。碰見正要歸寢的同學，他問道：「採樣
啊？」我微笑點頭。來到所館，幫忙將熱電偶、連續記錄
器等設備丟上車，便向台灣最大的都市出發。
學長開車如嗥鳴的龍，流線馳射，光弧逶迤。
這段北上的高速公路恰巧穿越工業區，區內工廠的煙
囪、反應槽、貯存槽槽體閃爍萬盞燈火，顯示此處能量密
度極高。忽然，遠處大型豎管頂端一團耀眼的火攫獲視線
餘光，飄舞的影像彷彿是適才夢境中著火的飛禽！
「火鳥」一直是世界各民族上古神話重要的元素之一
。
古埃及神話，就有「火鳳凰」(Phoenix )的傳說。
據聞，每隔五百年，神鳥自知死期將臨，就收集大量野肉
桂、甘松穗子，引火燃燒，在飆竄烈火及裊繞濃煙裡結束
生命，並由死寂的灰燼中誕生更加絢爛的新鳥。然後，新
生的幼鳥把父鳥的屍灰啣往埃及某古城，置於太陽神壇，
完成一次浴火再生的莊嚴儀式。
流傳於古印度大陸的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
裡，幫助詩中主人翁羅摩︵Rama︶王子的大鵬鳥英雄加達
優斯︵Jatayus ︶遭惡魔殺害後，王子火葬其遺體，祈求
其靈魂純化而昇入天堂。這段火葬鳥形英雄的情節也隱含
火鳥因子。
中國雲南地區白族的民間傳說︽鳥吊山︾，敘述一對
反抗土司逼婚的夫婦，雙雙上吊自殺後，土司用火燬壞兩
人的屍體；可是，卻由火燄中誕生一對金鳳凰，飛向天邊
。這又是火鳥傳說的另類展現。
此外，中國古籍︽易經︾曾描繪﹁鳥焚其巢﹂的情節
，古印度佛教神話也有大鵬金翅鳥迦樓羅︵Garuda︶被飢
火燒死的描述：：：許多上古文明遺傳的密碼，皆透露了
﹁火鳥﹂的吉光片羽。
火鳥，就如同一隻翩飛的精靈，活躍於史前的蠻荒部
落，活躍於上古的城邦之間；將文明的火種散播於人類的
群聚，點燃文明的火花；甚至，飛騰在死生的幽冥地域，
並潛入人類的夢境，化為一股生生不息的動力。
車輪飛轉，將我和我的思緒帶到火車站附近。停車後
，把感應溫度的熱電偶架設於車頂，並將訊號線連接記錄
器；我們這輛車走南線，博士班學長的車走北線，採分頭
進擊的方式解剖臺北市的冬季溫度分佈。
車子一路行駛，連續記錄器就不斷捕捉溫度數據。在
昏暗的車廂燈下，我吃力地將預設的道路座標標定給開車
的學長，另一位學長則負責數據整理。
車子穿梭於疊床架屋的老舊社區，雖已經十二點，艋
舺仍浸淫在濃得化不開的燈紅酒綠，街景金碧輝煌，遊人
酣暢喧囂，麵食、碳烤等各類攤位揚昇滾滾油煙湯霧，或
是雀躍辛辣的火舌；這時，溫度記錄就像股市投資人引首
翹盼的曲線，在我低聲驚呼中屢創新高。
很早以前人類就有用火記錄。考古學家發現，中國地
區的原始人種北京人已知道藉石塊撞擊所爆迸的火花升火
。人類進化史上，用火，更是件劃時代大事，其宣示人類
已脫離饑啖獸肉、渴飲禽血的動物殘餘型態。隨後，漫長
進化史中，人類生活就幾乎離不開火了。人們用火炙烤獵
獲的禽獸，用火滾沸鱗貝鮮汁；用火烘暖新醅佳釀，與好
友夜話天南地北；用火熔鑄金屬器具，用以饋贈戰士或用
以割裂敵人咽喉：：：猛烈火光中，人們得到胃囊的脹飽
感，舒發積壓內心的情緒，達成盤算已久的目的，更滿足
了追求文明的慾望。
然而，一幕幕火光之間的戲法在人們眼眸上演的同時
，物體的本質也發生肉眼無法察覺的變幻。碳水化合物燃
燒後釋出的燻煙粒子和二氧化碳，就像海底火山口喘冒的
氣泡，一連串飄出器皿屋舍，紛飛至田野、森林、高山、
海洋；被記錄成︽木馬屠城記︾裡慘烈悲壯的焚城場面，
被繪成︽清明上河圖︾內恬淡溫馨的炊煙街景，被譜成︽
一八一二序曲︾中激昂的炮火嘶吼；甚至，依附著運行於
全球的大氣環流輾轉流浪到南極上空，降落在凝浮於南極
海億萬年之久的冰山表面，下雪之後，便將科學家、詩人
、畫家、音樂家作成不同詮釋的相同物質封印於晶盈剔透
卻永不見天日的雪國。
這些封存當時環境訊息的氣泡就如此被隔離在孤寂世
界，靜躺了百年、千年甚至億年，螁成化石，揉入地球的
記憶。直到廿世紀，人們腦海忽然閃過追蹤地球隱私的靈
感；因此科學家運用尖端科技深入冰床，採集這些亙古的
深層結構，加以檢驗。分析結果顯示，十幾萬年來處於穩
定狀態的二氧化碳濃度在十八世紀中葉瘋狂飆漲。這年代
正與工業革命的發萌不謀而合！
工業革命後，人類變成一夕致富的能源暴發戶，奢侈
地揮霍煤碳等石化燃料，壓搾毀滅性能量以推動時代巨輪
，並熔鑄工業文明；但，由燃料赭燼誕生的是天量二氧化
碳，而不是傳說中的火鳳凰。另外，人類又如癌細胞肆虐
號稱地球肺臟的遼闊綠帶，為了增加耕種面積，森林病變
為耕地；為了填塞龐雜的人口，溼潤的綠色植被突變成乾
涸的水泥，綠色面積減少，藉由光合作用將二氧化碳轉化
成氧氣的機會也減少，嚴重斲傷地球吸收二氧化碳的功能
。產生量大增，轉化為氧氣的量銳減，收支無法平衡，二
氧化碳便伴隨文明的成長而成為沉痾的環境品質赤字。
二氧化碳流竄於大氣層，形成一道特殊藩籬。日光穿
透大氣層到達地球後轉成熱，熱能受到此屏障阻擋而無法
再從地表輻射至太空，其作用類似使溫室增溫的玻璃門窗
。人類舞動無窮的貪婪對地球暴斂橫征，以維繫物質神話
，並虛構輝煌的文明幻象；造成二氧化碳濃度攀高，大氣
層貯存熱能的魔力益形擴張，溫度自然像文明的負債，
逐年高築。
研究顯示，工業革命至今，大氣層內二氧化碳含量成
長為一•三倍，溫度則以每百年○•五度的速率攀升。雖
然每百年的差距在小數點以下一位，但冰山、積雪蒸融，
海水體積膨脹，百年來海水位上升高達十公分，間接造成
沿海陸地沉陷；另由於溫度上升，使得沙漠無端漫延，全
球氣候更詭異變遷。
車子行駛出糾結盤繞的市區，來到人口密度較低的木
柵、景美等市郊，溫度曲線立即反應事實，爽朗向下滑落
。很明顯地，人類自豪的物質文明竟給生態環境帶來了不
文明。
幾百年來，臺北城走過多少騷人墨客，為臺北留下多
樣的風貌；歐美科學家們長年蟄居天寒地凍的荒涼南極大
陸，挖掘地球的點滴回憶；我們則奮力往來奔馳於文明所
雕琢的亞熱帶城市，一度一度尋覓火鳥的雪泥鴻爪，並將
今夜測量所得的數據整理為臺北城百年來的記憶之一，所
以，有那麼一點興奮，特別是在整座城市已熟睡十分之八
的深夜。然而，我們並不孤單，至少，美國太空總署發射
的Landsat 及法國的SPOT資源衛星正從離地面幾萬公尺的
深邃太空呼嘯而過，配合我們，像天神之眼審視海島台灣
每分每秒的變異。
凌晨四點，枯燥的夜即將離去，天快亮了。此時，收
音機傳來史特拉汶斯基︵Stravinsky︶的名曲，悠揚音符
像夢中飄搖的火鳥羽翼，一枚枚抖落於歸途。
原始人類剛脫離動物殘餘時期所從事的簡單思維活動
稱為神話思維。上古人類認為自然界的季節遞嬗、星體的
運行出沒、農作的萌芽成熟等週期現象，無論在現實生活
或在魔魘盤旋的夢中，都是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更想
像自身與現象之間存有看不見的超自然媒介，作為自己和
萬物的連繫，作為自己與鬼神之間的界面，進而衍生物我
混同的原始思維。
沉冗混沌時光靜謐流過百萬年，細胞蟄伏野禽蠻荒基
因、脈管流動走獸腥滾體液的人猿，如蛇虺蜷縮於黏濕陰
寒的洞穴，如節肢動物攀附於粗曠林梢，偶爾抬頭，瞻望
茫茫星體，也瞻望茫茫未來。後來，猿人發現火，向火索
求光明與溫暖，且穿透晃動光影，看見未來的文明曙光，
更走上進化之路。
火的發現導致火鳥神話的發明。太古先民創造火鳥神
話，不僅象徵週期性自然節律變換，也反映其對死亡與復
活、衰老與繼承、更迭與循環的民俗觀和思想，更映射人
類對輪迴、永生、不朽的野心與追尋。
思考越是脫韁馳騁，內心莫名的不安越是浮躁，突然
想到熱力學第二定律。
熱力學第二定律最簡單的敘述是：﹁熱由高溫流向低
溫﹂。但，有人不禁要問：熱量既由高溫流向低溫，這種
熱流動的物理現象何時停止呢？答案為：﹁當熱達到平衡
，亦即，系統內各處溫度相同之時。﹂舉例來說，如果將
攝氏一百度的水與攝氏零度的水等量混合於保溫杯，最後
，保溫杯系統中的溫度將會是攝氏五十度。此定律存在物
我之間，存在地球之上，更存在整個宇宙裡。
溫度高達攝氏三千萬度的太陽神，每秒吞噬四百萬噸
氫氣，瞬間爆發終極威力捲向太陽系諸行星，襲向無垠宇
宙的陰暗角落，地球也無時無刻不承受這股自宇宙創世紀
以來，已猛爆億萬年的蒼茫能量。人類文明消費活動既強
迫大氣層質變為保溫瓶，那麼，依據熱力學第二定律，源
源不斷湧入地球的太陽能究竟會蔚成什麼氣候？究竟會達
成什麼平衡溫度？
致病菌入侵人體時，屬於恒溫動物的人類，會啟動免
疫系統升高體溫，以擊退壓境的病菌大軍，並提供警告。
假設地球真如太古先民的懵懂思維所描述，是有生命、有
意志的活物；那麼，升高體溫的地球正在預警什麼？地球
又打算消滅侵害其五臟六腑的何物？古婆羅門教傳說每四
十三億二千萬年，世界必須歷一次﹁劫﹂，萬物焚燬於﹁
劫火﹂，然後孕育更璀燦的生命。根據星體湮遠的記憶，
地球已歷時四十五億個寒暑，面對千年前預測的魔幻數字
及澎湃洶湧的熱浪，古婆羅門教先知所預言的劫數是否已
悄悄降臨？
車子持續在走，一夜未眠，我的腦力已經成為一條下
墜的拋物線。為了再釐清一些想法，我吃力地輕緩攪動睡
意濃郁的思考，然而，思考卻沉入一片空白。驀地，透過
激動的車窗看見山巔正冉冉浮升火光。火光就像我的意識
，也像我恍忽的夢境，混沌無限；但似乎有自我意識般地
匯集。最後，當光源破裂天空且逐漸凝成具像的霎時，光
芒萬丈的火團彷彿驟捲成巨鳥，盤距山巔，睥睨大地；鼓
動魔樣廣闊羽翼並激射億萬枚如鬼魅亂舞的翎火，奔竄向
無所遁逃的三千世界：：：